下江
日薄西山,遍地霞光,漓江水面被染得通紅,少年立在江水中。
他背後是紅彤彤的夕陽,譚意看不清他的神情。
漓江的水時不時漫過譚意的腳背,一陣陣冰冷蓋過來,讓她心頭發涼。
“你、你在幹嘛呀?”譚意嗓音顫抖。
她察覺自己問了一句廢話,向荊并沒理她,繼續向江中走去。
“你站住!”
看到散落在漓江邊的竹竿,大聲道,“我要買你的木雕,全部買掉,你快回來!”
周圍一個人都沒有,如果向荊執意死在這裏,她毫無辦法。
“我、我很喜歡你的木雕,我覺得你雕得很好,日後你一定會成為木雕大師……”譚意語無倫次朝着江裏喊。
她希望能把人喊來,或者……把向荊喊回來。
但都沒有……鄉道上還是空落落的不見人影,向荊還在往江中走。
江水漫上他的腰部。
“你走吧,我也要走了。”向荊聲音很輕。
也許他早該走了。
那年爹走了,爺爺病重,他成了人人口中的掃把星,喪門星,一起玩的小夥伴用石頭砸他,編歌謠謾罵他,村中的村民也當村裏沒這個人。
那時候他想,只要他乖,他做個好人,一切都會變好的,然而過了這麽多年,無論他做的再好,都沒有任何改變,甚至還連累爺爺也死了,因他而死。
回想短短十四年,多數日子都在挨打、謾罵中度過,得到的也多是同情和可憐,他沒有辦法去改變,活着也沒有什麽意思。
至于他的屍體,流到哪兒算哪兒吧,也沒有人會給他收屍了。
他聲音比風聲還輕,卻莫名聽得清楚。
譚意心尖微縮。
“我抓了很多螃蟹,我請你吃煮螃蟹,你快回來!”
“……”
不管她怎麽喊,向荊就聽不到那般,一如既往向着河中央而去。
沉甸甸的無力感壓得她心口發慌。
譚意捂着胸口蹲下,她大口大口喘着氣,眼淚不由控制掉落。
不能死、不能死……至少不能死在她面前。
“你等等我!”譚意沖着江中喊。
她猛地撤下背簍和繡花鞋,毅然下了水。
江水比溪水要冷得多,江水漫過小腿肚,寒意從腳底板升起。
譚意打了個寒顫。
忍下這股涼意,她小心翼翼邁着步子向前。
向荊看着她,久久沒回神。
他下意識往前挪動一下,繼而站定。
他呆呆看着她淌水而來的身影,一動不動。
水透過衣裳流淌在譚意的皮膚上,冷得譚意牙關打顫,她雞皮疙瘩冒出來。
漸漸的河水開始浸沒她的腰部。
譚意心下發憷。
兒時溺水的恐懼從心底湧上來,讓她下意識頓住腳步。
該不該往前走?
她擡頭看向荊。
兩人離得近了,譚意終于能看清他的神情。
他唇色發白,目光卻落在她身上,幽遠深邃。
莫名的,譚意突然篤定,她走上幾步,一定能把向荊帶回岸上,這種信念給了她勇氣。
譚意緩慢向他靠過去。
譚意不懂。
江水那麽涼,河裏那麽恐怖,為什麽他能走的那麽快?
河水沒過譚意的胸口時,她終于碰到向荊。
譚意像抓到救命稻草一般,手指死死拉着他的腰帶,目光固執地盯着他。
整個太陽都落入山體後面,大地只剩下殘留的餘晖,少了霞光的漓江變得昏暗。
向荊看着譚意久久不動。
她凍得臉色慘白,剛才大哭過,杏眼一片漣漪,像雨後天晴的星空,澄澈好看。
向荊終于忍不住,他擡起雙手捂着臉,哽咽出聲。
其實他內心深處也想譚意過來吧,想要有一個人能義無反顧拉他一把。
這兒太黑了,黑黝黝的,看不見一點光。
“你……你別哭啊。”
沒想到他會突然痛哭。
河水冷得譚意牙關打顫。再待下去,說不準腳還得抽筋,那會兒可真的回不去了。
……譚意不想死,岸上還有四只螃蟹在等着她去煮呢。
向荊哭得不能自已,譚意拉着他的腰帶往回走,“我們回去吧。去煮螃蟹好嗎?可好吃了。”
看到向荊點頭,譚意終于松了一口氣。
她拉着向荊的腰帶,兩人衣擺漂浮在水面上,譚意一手拽着向荊的腰帶,一手浮在河面上劃水。
淌過江水,踩着江底的石頭,一步步走得踏實。
在腳底踩到泥土地時,譚意險些虛脫坐在地上。
兩人身上滴滴噠噠往下滴水。
譚意慶幸,幸好她身子弱,平日穿的多,衣服厚實得黏在身上,看不出什麽。
江風吹過,譚意打了個噴嚏。
一旁的向荊站在那不動,不知道想些什麽。
譚意重新把背簍和鞋子挂好,一手拎着他的竹竿,一手拉住他的衣袖,試探詢問道,“我們走吧?去煮螃蟹吃。”
向荊低頭看。
她的手蒼白,背上青筋明顯,緊緊把他的衣袖攥入手指之間。
“好。” 向荊任由她拉着。
……
破廟升起火,偶爾有風從縫隙間吹進來,吹得火苗閃爍。
五月的夜風還帶着寒意,譚意搓搓手臂,更加靠近火堆。
火堆上架着一個竹筒,竹筒中裝着的水在火堆上沸騰,咕咕冒泡。
譚意拿着根樹枝,來回戳火堆,樹枝根部一片焦黑。
她翻動火堆,拿眼兒窺探向荊。
他低垂眉眼,雙手搭在膝蓋上,火光照着他臉,通紅一片。
他不是才十三歲,為何會選擇自盡?
譚意用力幹咳幾聲。
果然見他擡眼看過來。
譚意道,“你住的黃泥屋本就是危房,早就要倒了,後來又下了一個月大雨,還浸了水,黃泥磚都泡松軟了,坍塌是必然的事。”
“所以,他們的話,你不用放在心上。”
向大爺的死,跟他沒有必然的關系。
這番話說下去,顯得輕飄飄的,但總得說點什麽吧?
也不知道能不能安慰到他,譚意想到什麽說什麽,“我姨母說,人這一輩子要想過得好,就不能什麽事都攔在自己身上。”
“比如這件事……”譚意絞盡腦汁想說辭,“我覺得全然不關你的事。”
“都怪李大娘。”譚意眼神一亮,突然找到了說辭。
對,就該怪李大娘。
譚意想起她薅向荊頭發,逼迫向荊在田契上畫押的惡毒嘴臉就覺得讨厭,世上怎麽會有這種人?
“李大娘對你太壞了,如果讓你住好一些,向大爺就不會進到黃泥屋了,就不會發生不幸。”
“也要怪老天,下了一個月大雨,不然黃泥屋也不會坍塌。”
“你看,你既不能決定自己住哪,也不能決定老天下不下雨,更不能決定向大爺給不給你送飯。所以,這事不怪你。”
這一番話下來,譚意覺得自己口齒伶俐了些。
一旁的向荊呆坐在地上,神情未變,就連目光中也是虛無一片,沒有焦點……也不曉得有沒有把她的話聽進去。
過了好半晌,譚意聽見他問,“為什麽要救我?”
向荊能感受到她下水時的害怕,但為了他這個不相關的人,她還是毅然下了水。
“我不想你死在水裏。”
譚意溺過水。
她忘記了為何溺水,也忘記當時的感受,但她就是本能的恐懼,她的意識告訴她,溺水很痛苦。
譚意說:“不要投河,會很痛苦。”
向荊沒有說話。
這個時辰,務農的村民都回家吃夕食了。
周圍漆黑一片,只有破廟中升起的一堆火,照亮一寸之間。
火堆偶爾發出噼噼啪啪的聲響。
譚意開口,“我記得以前夫子教過一首詩,其中有兩句很好聽,我讀給你聽,‘兩岸猿聲啼不住,輕舟已過萬重山。’”
向荊不解得看着她。
譚意咧開嘴笑,露出瑩白的牙。
“這話詩句的意思是說,一帆小船在江面上漂流着,然後小船飄過了連綿不絕的萬重山巒。”
這句詩是夫子教導她的,譚意記憶力向來好,她一字不動照搬夫子的話語:“你看,人生就像這小船一樣,看着渺小又漂泊無依,實則它很厲害,能過萬重山。”
“向荊,可能你現下會覺得很難,但這世上什麽事情都會過去的。等你以後回頭看時,可能就風輕雲淡了。”
所以,不要想着自盡啦。
譚意本就不是個口齒伶俐的人,這些話絞盡腦汁才說出,只希望向荊能聽得進她的話。
向荊看着她。
你沒經歷過,你又怎麽知道到時候回頭看,就真的會風輕雲淡?
他想要質問,但看着譚意的笑容,到底沒說。
向荊垂眸看熱水中的螃蟹。
原本烏黑的螃蟹變得通紅,已經熟透了。
最怕這種油鹽不進的人!
譚意又道,“苦難都是一時的,你現下還小,但你木雕手藝很好,假以時日,只要你勤加練習,你一定能成為木雕大師。”
這話可不是安慰,譚意真覺得他的木雕手藝很好,無論雕刻什麽都活靈活現的,甚是好看。
譚意相信,只要他堅持,一定會成為有名的木雕大師。
向荊沉寂的眸子慢慢染上亮光。
有戲!
譚意大力點頭,鼓勵他:“真的,我從不騙人,只要你好好努力,你一定能成為木雕大師。”
看到向荊久違的笑容,譚意微愣。
她詢問,“你很喜歡木雕?”
“恩,很喜歡。”向荊第一次在旁人面前坦誠自己的心情。
初來到李家時,爺爺送了他一個木雕,是一只小兔子。
那是他第一次收到禮物,他日日拿在手中把玩,只是後來那只小兔子被他換了饅頭。
以前爺爺身體還好時,他在家裏做木雕,向荊就會在一旁看着。
方方正正的木頭經過爺爺的手,變得有棱有角,成為完全不一樣的形狀,他覺得很神奇。
自那開始,向荊就喜歡上了木雕,他喜歡一塊木頭經過他的手變成不一樣的東西,會讓他很有成就感。
“日後你一定能成為木雕大師!所有人都求着讓你幫他們做木雕! ”譚意信誓旦旦。
小姑娘目光堅定,眼眸印着火光,異常生動,讓向荊不由自主笑。
他道:“謝謝你。”
謝謝你,哪怕害怕也願意不顧一切淌水過去接他。
譚意心下松口氣。
……還是聽進去了吧?
“螃蟹熟了,趕緊吃。”譚意招呼着。
兩人分食四只螃蟹,外頭天色也黑了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