功德
轉眼就到了九月,天氣轉涼,季念按照外祖母的吩咐去村尾摘青菜。
前一陣收斂爹娘的喪事,把家裏的錢財全搭進去了,天氣轉涼,外祖父身子骨不好,需要看病吃藥,只能把家中的田賣了一塊。
田契已經給了譚裏正,所以她們得把那塊地上種着的青菜收回來。
季念身上穿着破舊改小後的秋衣。
這棉衣的娘親以前穿過的,現下外祖父生病,到處都需要銀子,根本沒有銀錢來給她買棉衣,只是把以前娘親穿過的棉衣改一改,讓她繼續穿。
一路上遇到不少村民,目光都若有若無落在她身上。
季念低垂頭顱,盯着地面,緊緊咬着唇瓣。
自從她來到六善村後,每晚總會有村民來看她,他們總會帶上一些菜、肉、面粉過來,然而他們也總會在提起爹娘時欲言又止,一副怒其不争的模樣,提起自己時長長嘆一聲氣,随後便會說,‘再辛苦幾年,等孩子出嫁了,日子就會好過很多……’,走之前,也都會說上一句,‘這孩子可憐。’
所有人都在可憐她,可憐她是個孤兒,可憐年歲漸長的外祖父母被自己拖累。
季念不理會周圍人的叫喚,逃避似得跑到田裏。
田裏還剩下兩行大白菜。
季念彎着腰拔菜,眼淚一滴滴落在黑土地上,眼睛哭得紅腫。
等到背簍再裝不下白菜了,季念才作罷。
她站在田埂上,望着一塊塊的良田。
她不想回家。
看着遠處的山體,她背着背簍往那邊走去。
山下的風很大,她找了一個擋風處坐下來。
季念擡頭看着陰沉沉的天空,一朵朵烏雲籠罩在頭頂。
她原本有一對恩愛的爹娘,有一間生意還不錯的茶葉鋪子,明明一切都好好的……不過短短一夜,她就變成了一個無父無母,寄人籬下的孤兒?。
季念把頭埋在膝蓋痛哭。
不知道哭了多久,天色陰暗下來,草木影影綽綽。
農田那邊傳來外祖母的叫喚,一聲聲的不停。
季念不想聽見,她捂着耳朵縮在擋風處,頭埋在膝蓋裏。
她不想回去,不想面對重病的外祖父,焦慮的外祖母,和無能為力的自己。
漸漸的,外祖母的叫喊聲低下去,直至聽不見。
季念抱着膝蓋坐在草地中,呆呆仰頭望着前方。
天暗下來,點點星光隐在夜空中。
明天估計是晴朗的一天。
嘩啦啦的搗水聲在夜色中很清晰。
季念擡頭看過去。
小溪裏站着一個少年,他拿着木桶在小溪盛水,肩膀上還挑着一根竹竿,竹竿尾部挂着許多木雕。
少年很高,容貌俊俏,穿着半舊的布衣。
他盛好水後,提着木桶上山,竹竿尾部的木雕随着走動間搖搖晃晃。
就當季念覺得他要離開了,少年突然在她面前頓住腳步。
他開口道:“你外祖母喊你喊了一傍晚。”
季念一愣,這人認識她。
向荊走上幾步,不知為何,腦中突然浮現出一個老大哥的面容。
他停住腳步。
這位老大哥信佛,與他同在撫州的商隊中。
兩人相處了半年多,向荊時常見他他會在休息時獨自念着晦澀難懂的經文,身上似乎鍍着一層佛光。
他曾經告訴向荊,念經可以消除業力,也說過做好事會積攢功德。一個人身上的功德多了,做事多會順遂,心想事成。
以前向荊不信。
他自小就沒有害過任何人,無緣無故給出的銀子也多,然後親人橫死就算了 ,他更是歷經坎坷,險些沒命回來。
但想到那座墳,向荊還是猶豫了。
行好事也好過什麽都不做,或許他真的能得到他想要的,雖然希望可能渺茫。
向荊從腰間掏了掏,拿出十文錢和一塊碎銀子。
猶豫半晌,向荊把十文錢揣進兜裏。
她轉身把那塊碎銀子放在那個姑娘腳邊,低聲道:“這一兩銀子是給劉大伯看病用的。”
都說救人一命勝造七級浮屠,如果劉大爺的病真能因為這一塊碎銀子好起來,那他積攢的功德估計很多,但如果這塊銀子用于他們如常的衣食住行,估計就沒什麽功德。
怕她不明白自己的意思,離去前,向荊特意交代,“這一兩銀子,只能用來給劉大伯請大夫看病。”
千萬別給他用錯了。
季念低頭,那一塊銀色在蔥翠的青草上異常打眼。
她不解,為何無親無故卻給她銀子?
說完,向荊提着水桶離去。
看着少年遠去的背影,她嘟囔道:“多謝。”
她目前确實很缺銀錢。
……
向荊提着一桶水上山。
回到住處,把木桶放在屋檐下,向荊坐在大石塊上。
他數數竹竿上的木雕,還剩十三個。
今日賣了兩個木雕,總共三十文錢,兩只活兔子賣了半吊錢,野雞賣了半吊錢,賺了一兩銀子。
今兒總共一兩三十文錢。
攢功德花了一兩銀錢,買木桶花了十文錢,吃飯吃了十文錢,從天不亮忙到天黑,賺了十文錢。
……感覺白幹了。
山腰上的秋風很大,向荊枕着後腦勺盯着漫天的星光。
他的銀錢還是太少了,積攢功德最快的辦法應該是給寺廟捐香火錢,讓佛祖保佑他心想事成。
賣獵物總比賣木雕要賺錢,他得賺很多錢,供很多香火錢,攢很多功德。
但後山的獵物有些少,大小陽山太遠,如果去那邊打獵,一日沒辦法來回。
他得想個法子。
夜風徐徐,甚是涼快,在如此情景下,腦子都清醒了不少。
向荊撫摸着木雕,還真讓他想到一個法子。
後山獵物小,那他就自個養。
他可以在山裏放養小雞苗,它們吃山裏泥土草木長大,在山裏撒歡了跑,自然就是野雞了。
一只活野雞比家雞要跪上個百文錢,或許還能放養些鴨苗……
打定主意,向荊打算明日去縣裏,看看西市有什麽獵物适合在山中放養。
……
吃完夕食,譚意坐在院子納涼。
秋風吹過,銀杏樹的葉子噗噗往下掉,樹葉在半空中打着旋落下。
“聽我母親說,阿荊打獵很厲害。”
譚意搖着蒲扇,一邊啃着瓜子,聽李嬸講村裏的事兒。
“上個月和潘家小子在大陽山獵到一只活貂,那一身皮毛賣了不少錢,聽說有二百兩呢。”
“那只貂該不會有李叔這般大,這般壯吧?不然啥貂皮能賣二百兩。”譚意找茬。
村裏人說話扪不靠譜,就是因為他們很是能瞎說,弄得自己幹了一件大窘事。
“村裏人都是這麽說的。”
“村裏人指定瞎說,像一般尋常大小的貂皮頂天了也就四五十兩。”譚意道。
張金蘭驚訝,“四五十兩也很多了,攢攢就能在縣裏買一座小房子,有些人半輩子才掙了四五十兩呢。”
李興民躺在一旁的搖椅上,搖搖扇子,“先不說這貂皮到底多少錢,只說這一個月以來,我就瞧見阿荊又是賣野兔又是賣野雞的,手頭肯定寬裕。”
“李叔,你是要借錢嗎?”譚意啃着瓜子。
季冬覺得今日姑娘心情許是不好,說話帶着刺。
“可別瞧不起你李叔,我才不會找小輩借錢,我是高興阿荊日子終于是好過些了,終于能攢錢日後娶媳婦了。”
譚意不在意這事,她更在乎另一件事,她詢問道,“如果你還活着,然後有人給你立了個衣冠冢,你會怎麽想?”
“我挖了他家祖墳。”張金蘭唾沫星子噴了滿地,“哪個缺心肝的幹出來這種事這是咒人死啊。”
“為什麽立衣冠冢,這不是咒人家屍骨無存嗎?太過于歹毒了。”
譚意抿着嘴唇,重重嘆氣。
日後她跟向荊還是不要見了,估計會被他打死。
見李嬸情緒激動,譚意道,“李嬸,這我瞎編的,我就問問。”
“日後可不能瞎編了,這可太惡毒了。”
“……好呢。”
李嬸被譚意這麽一打岔都不知道要說些什麽了。
她要說什麽來着?
實在想不起來,估計也不太重要。
李興民:“劉閑伯家的田是不是賣了。”
張金蘭接道,“賣了一塊呢。”
劉嬸賣地那天她也在。
說起劉家的事,實在讓人唏噓。
“我瞧過季家姑娘幾次,長得水靈着呢,整個人看着呆呆的,也不喜歡擡頭看人,旁人問她,她也不理會,不知道是經過這麽大變故,還沒緩過來,還是生性膽小。”
譚意點頭,那季家姑娘确實好看,像江南水鄉的水,溫柔。
“明日去劉嬸家看看,要是能幫襯的,就幫襯一下,總歸鄉裏鄉親的。”
“去過一次了,上次從縣裏回來,拿過去一條肉。劉伯的病是個費錢的,也不曉得這病是看還是拖着。”
“都不容易啊”李叔重重嘆上一口氣,搖着手中蒲扇,望着漫天的星星。
沒人再說話,李叔搖動着搖椅,吱吱呀呀的聲音時不時響起。
譚意一手扇着蒲扇,一手吃着糕點。
就快要中秋了,天上的月亮只剩下一塊沒補全。
吃完了糕點,天色也晚了。
譚意困得打着哈欠,她明日上學堂得早起,便回屋子睡覺了。
其他人也都回屋了,李嬸打着哈欠鎖上大門。
收拾好院子的狼藉也睡了。
明日還得把漓江邊那幾塊地的花生拔了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