暴雨
幾日後早間,李青杏的爹上門來她爹借錢,說是李青杏死活要去縣裏讀書。
縣裏學堂束脩貴,家裏的錢都在農田上,現下沒有餘錢教束脩,這才上門來借。
譚意道,“竹山書院的束脩便宜。”
她記得她爹說過,一個月只需要一兩銀子。
李有山哪裏不懂,但不知道他女兒吃了什麽迷魂藥,非得要去縣裏讀書,實在勸不過來,這才眼巴巴來借錢。
這點錢譚延很爽快借了。
李有山寫下借據,拿着銀錢走了。
真是閑的,陳景嗤笑道,“她這是要和我們杠呢?”
譚意不解,“為何要跟我們杠。”
“因為她是福星啊~”福星當然得比其他人都要過得好。
陳景可太了解李青杏的心思了。
幾日後,她們得去上學堂了。
這次,再也沒有人講些侮人耳朵的話。
兩人每日卯時末去學堂,申時四刻從學堂回家,日日如此,雷打不動。
日子長了,陳景就不快活了,每次上學堂都跟去上墳一樣,耷拉着臉。
申時四刻一到,她一刻也不多待,拉着譚意就往外跑去,恨不得離得學堂遠遠的。
竹山學堂在五臺村附近,她們回六善村得走過長長的鄉路,經過一大片農田。
“一點都不好玩。”陳景狠狠踢着腳下的石塊,嘴裏不斷抱怨。
譚意左耳進右耳出,就聽個響兒。
此刻正逢開春,農田裏都是耕種的村民,譚意總能看見向荊在田裏。
譚意覺得他似乎每日都很忙。
早間她起床,打開窗戶時,大多數時候能看見他挑着木雕去縣裏賣,腳步匆匆。
下午她從學堂回來,就看見他赤着腳,彎着腰在田裏忙活,沒有一刻在歇息。
走過農田,就能看見六善村的梧桐樹,梧桐樹冒了綠葉,村裏好些大爺大娘在樹下唠嗑,每次見到她們回來,總會很熱情跟她們說話。
到譚家房屋拐角處,陳景停下腳步,探出半個頭往家門口看去。
俞世安站在香樟樹下等着你呢。
“可惡。”他到底什麽時候走?
過年時說要去筠州,都開春了還不走!
陳景真的不喜歡俞世安,管得比梁夫子還要多。她們又不科考,每日學那麽多作甚!
“下學堂回來啦!”身後傳來李叔的聲音。
哞——
李叔牽着牛停在譚家門口,沖着院子喊上一聲,“阿荊。”
沒一會兒,向荊扛着犁從門內出來,許是剛從田中上來,他赤着腳,小腿以下到處是泥巴。
“你這個災星怎麽在這裏?”陳景神情不虞。
“來找李叔借牛犁地。”一旁的俞世安開口,“他有名字,叫向荊。”
“回去換衣物,到堂屋練字。”
陳景不敢跟俞世安犟,氣呼呼回屋換衣服。
譚意沒進去,她站在一旁看着。
李叔和向荊正搗鼓犁。
向荊似乎又瘦了些,臉頰凹陷進去,顴骨也更高了。
“你這犁都生鏽了。”張興民蹲下看向荊腳邊的木犁,手指輕刮,刮出一層黃色鏽跡,他道,
“生鏽的犁犁起來費勁,你力氣還小,怕是犁不動,直接用我們的犁。”
向荊沉默半晌,道,“那多謝李叔。”
“我看每日都只有你在田裏,李大娘不去田裏幫幫忙?”這些日子,阿荊又是進縣裏買木雕,又是下地勞作,看着更瘦了。
“她說她老了,幹不動了,讓我自己弄。”
張興民搖頭,譴責道:“李大娘太過分了,李家可有不少地,你一個人哪幹得過來?”
向荊不想抱怨這些沒用的。
不管是為了爺爺能有一口吃的,還是他有個落腳的地方,這活他都得幹。
他趕着牛往村口去,“叔,我先走了。”
“去吧。幹完了再點回去休息。”
譚意原本想着,等向荊看她一眼,她就找準機會跟他道歉。
上次明知道他是冤枉的,卻不站出來為他伸冤,譚意還怪愧疚的,誰知她她站這麽久,向荊一眼都不看她。
“……”那就不道歉了。
他被冤枉了這麽多次,興許早就忘了。
……
三月中旬,俞世安東動身去筠州,晚間陳景歡天喜地多吃了一碗飯。
正當她以為自己自由時,淅淅瀝瀝的春雨降下,飄了兩三天細雨後,大雨傾盆而下,一連下了七八日。
夜裏時常能感受到狂風大作,電閃雷鳴,窗戶被吹得咔咔響,煩躁得睡不着。
譚意學堂前的大樹被連根拔起,倒在地上,把半個學堂都砸塌了,譚意兩人又開始不用去學堂,每日窩在家中。
這場這場春雨比大家想象的都要猛烈,滂沱大雨數日,都沒有要停的趨勢。
村口的梧桐樹好不容易長出葉子,讓暴雨打落在地上,落了一地翠綠,又被風卷起,帶往四方。
雨水越下越大。
堵着牆體缺口的樹枝稻草苗被風吹雨大,掉在牆內,雨水流過黃泥磚流下,雨水瞬間被染成黃色,門檻阻擋着水,沒法流出去,黃泥水浸滿屋子。
擺在門口沒插的秧苗在屋子裏漂浮,堆在底下的柴火被雨水浸濕。
見他再努力也沒法把水全舀出去,向荊放棄掙紮。
完全不能睡人了。
向荊喘着氣,尋思着去破廟将就一段日子。
趁着夜色,向荊披着蓑衣,帶着鬥笠跑去村尾破廟。
令他意外的是,破廟有燭火透出來。
向荊往內張望,破廟蹲了不少人,有老有少,他大致掃了幾眼,都是住在六善村中部的村民。
六善村地勢兩邊高,中間低,村尾和村頭地勢都比較高,家裏不容易進水,現下屋子遭殃的只有住在村子中間的村民。
向荊無視他們嫌棄的目光,找到一個幹燥的角落,蜷縮成一團,閉上眼睛。
他睡不着,聽着破廟裏的動靜。
時常有穿着蓑衣披着鬥笠不斷往返田間的村民。
“再這麽下去,漓江的水就要漫上來了。”
婦人低聲哭泣,“漓江的水要是漫上來,田裏莊稼沒了,我也不活了。”
“往年也沒有下過這般大的雨,今年是怎麽了?”
“現下可管不了怎麽了?怎麽把秧苗保住才是真的。”
為了方便灌溉農田,漓江不遠處都是農田,漓江的水一沖上河堤,到時候附近幾個村落的秧苗
都會被大水沖走,這一年就會顆粒無收。
“就算是保住了,秧苗剛插下田裏就浸在水中,空枇也會增加,今年不好過啊。”
“……”
破廟的燭火整夜燃着,時不時傳來幾聲交談聲。
向荊睜開眼睛,盯着破廟開裂滲水的牆壁。
農民靠天吃飯。
播種時節碰上暴雨天,沒有幾個人能睡安生覺。
……
一覺起來,譚意坐在床上,看着她的謝繡飄在水面上,東一只西一只。
好嘛,家裏進水了。
不僅她屋內進了水,譚家各屋都進水。
谷倉裏的稻米被水浸沒不少,李叔李嬸連夜把稻谷全部轉移到閣樓上。
聽李嬸說,她們家算是好的了,村裏好些人家水都床淹沒了,現下都只能宿在村尾不遠處的破廟裏。
看着連綿不絕的大雨,譚意嘆氣。
将近四月中旬,下了雨還是沒停,漓江的水還是漫出來了,東陵村的大部分田中的秧苗全讓江水沖走了。
村裏時常有衙門的差役,他們來了又走,也不知道幹了什麽。
譚意連功課都不寫了,每日拿着木桶往屋外舀水,就怕水淹沒她的床,到時候沒地方睡覺。
……
四月中旬,雨停了。
雨過天晴,天邊驚現一道彩虹。
震耳欲聾的歡呼聲在村裏響起,振奮人心。
譚延迫不及待帶着老李去六善村的田裏瞧上幾眼,損失不算雖然有,但不會餓死人,最難得是東陵村,有一大半的秧苗被水沖走,估計很多人都不能安生了。
懸在胸口的大石頭終于落下了,譚延又開開心心喝茶,還讓張金蘭殺了一只雞,打算好好慶祝一下。
這一頓,大家都吃得滿足。
陳景尤其開心,竹山學堂被梧桐樹砸塌了,在修葺好之前,她都不用上學堂。
俞世安不在,每人管她。她再也不勤勤懇懇讀書,每日都是午後才坐在堂屋裏,随意寫上幾個字就算了。
這日,陳景同往常一樣,坐在堂屋,撐着下巴看譚意讀書。
她這個表妹是陳景見過腦子最好使的,任何文章,只要她用心讀上個三五次,就能全背下來。
梁夫子可稀罕她了,當個寶一樣,每次在課堂上都誇獎她。
果然,有些人天生就是讀書的料。
陳景嘆氣。
砰砰砰—
有人敲着門大喊,“裏正、興民在不在家?”
“向叔被埋在屋子下了,估計是活不了,趕緊過去幫忙把人翻出來。”聲音隔着大門,朦朦胧胧聽不太真切。
向叔是哪位?
嗖——
身旁的陳景飛奔出去,轉眼就出了譚家大門。
譚意放下筆也沖了出去。
季冬在一旁跺腳,氣急敗壞吼道,“姑娘,你趕緊回來!死人有什麽好看的?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