暗蛹[民國]

第 66 章 故都春夢

第66章 故都春夢

元空将車停在了國泰大戲院的門口。

徐敬棠并沒有急着下車, 而是坐在車裏等湧星收拾心情。湧星故意從包裏掏出粉盒補妝,其實補妝是假,剛才哭得痛快, 結果現在連扭頭看他的勇氣都沒有了。

“好了沒?”

饒是這個時候, 徐敬棠也不會說什麽好聽的。車內空間狹小,他有些氣悶似的拽了拽領口, 引得湧星頻頻側目後又連忙道, “慢慢來不着急。”

湧星有些不好意思, “我當然不着急。”

她啪地一下合上粉盒, 滿意地從汽車的後視鏡裏左右看了看, “好啦,走吧。”

徐敬棠一掃眼, 看到她手包裏的就用了一次口紅,沒話找話, “不補補口紅了?”

湧星斜眼睨了一眼,笑道,“行啊徐敬棠, 口紅都認得。”

“這有什麽啊,小瞧人。”徐敬棠不屑, “丹祺口紅嘛, ‘可以讓女人擁有一副勇敢的面孔’,報上不總這麽說呢麽。”

湧星本來是開玩笑,一聽他這頭頭是道的樣子心裏又有點不高興了, “這樣啊,那你讓誰擁有一副勇敢的面孔了?”

她這話說的酸味兒十足, 徐敬棠也琢磨過來了,連忙笑着找補, “這不是開玩笑麽?一根口紅哪有那麽大能耐,一個人勇敢那是跟她的學識和優秀的人格是分不開的,就像你。口紅,都是給那些不如你的,最多也只能讓她們擁有一張美麗的面孔。”

“無事獻殷勤。”

兩個人走在臺階上。街上很熱鬧,但是電影院門口卻門可羅雀。維新政府為了面子,滬市所有主幹道都挂滿了彩燈和紅燈籠,處處都有小孩們的笑聲和鞭炮聲。

徐敬棠今天心情很好,他從沒想過有朝一日竟然能和湧星兩個人坐在一起看電影。此刻的景象是他在夢境裏都未曾奢望過的,正想着就聽到一旁的女人忽然低聲笑了一下。

“徐敬棠,你到底行不行啊?”

“啊?”徐敬棠回過神來,心虛地看了湧星一眼。湧星沖着售票處的小窗口努了努嘴,“根本就沒開門啊。”

果然小小的圓拱形窗口被一片小小的鐵皮擋着,徐敬棠并不常看電影,沒時間,也沒興趣。這次也是突發奇想,忽然想起曾經聽哪個下屬說過,女學生最喜歡的就是看電影。只要能請她看場電影,那她的心就會牢牢地拴在你身上了。

徐敬棠當然不奢望一場電影就能把狐貍似的陳湧星給牢牢拴在身上,他只是當時聽着,第一個想到的女學生就是陳湧星。

短頭發,藍上衣,一雙長直有曲線地腿從玄色百褶裙下面伸出來,走起來風風火火。

那時候沒什麽錢,兩個人連大戲院的門朝哪開都不知道。徐敬棠每天接送她回家,兩個人沿着街道慢吞吞的往家走。他還記得有一年戲院上了阮玲玉的《故都春夢》,大大的海報貼在國泰大戲院的門口。

他記得她停下腳步看了好一會兒,明明眼裏都是對畫報上那個美麗女星的羨慕,結果又嘴硬稱之為“紙醉金迷”。

徐敬棠總覺得她把自己逼得太近了,好像非得變成一個純白無暇無欲無求的人才行似的。他一直想告訴她,其實普通的女同學陳湧星很好,沒必要把自己變成另外一個人。

他就喜歡她毫不高尚滿是欲望的眼睛。

剛開始他自己都沒發覺,等他發覺的時候卻是沒了機會。

因為是過年的緣故,大戲院沒有開門。但堂堂法租界督察長又何愁沒有辦法,就一會兒的功夫,元空已經通知了國泰大戲院的經理。徐敬棠一句話沒說,經理已經擦着額頭上的汗請兩個人進了戲院。

沒開門剛好,省的包場了。

戲院因為放假的原因,裏面十分悶熱,一絲風都沒有。徐敬棠有些憋悶地清了清喉嚨,不耐煩地扯了扯領子,又将筆挺的大衣脫掉挂在手上。

兩個人入了座,而戲院經理仍不敢輕易離去,佝着身子十分有眼色地問陳湧星想要看什麽。

湧星從沒見過這陣勢,戲院經理臉上奉承的笑讓她渾身難受,于是推了推徐敬棠,“你說吧,我不想動腦筋了。”

她的語言動作都透出十分的自然熟稔,好像他們是多年故交,每個星期都要一起看一場電影。

“那就《故都春夢》吧。”

徐敬棠不是故意在湧星面前提這個,只是單純因為他只了解這部戲。後來湧星不告而別之後,他一個人在這個城市如同孤魂野鬼一般穿梭,後來因緣際會,遇到了貴人,而他自己也有勇有謀,靠着手段血淚一步步地改頭換面,終于讓自己變成了一個與過去完全不一樣的貴公子。

日後再去想想,蛻變的日子已變得模糊。他不是沉浸在過去優柔寡斷的人,當他完全變成“埃德裏安先生”了之後,他就再也不曾想過過去。唯獨一次失控,是他深夜參加完酒局後離席,車在空無一人的街道上開過國泰大戲院。

戲院的門上貼着半張海報,被雨打濕又烈日曬幹,不知如此反複了多少次後終于變得皺皺巴巴褪色暗淡。他一眼認出來海報上只剩半張臉的影星,也想起曾經有個女學生,站在她的面前,又羨慕又嘴硬。

他叫元空停了車,依舊是在戲院關門的時候,一個人坐在空曠無人的戲院內,看完了一場無聲的黑白電影。電影講了個俗套的故事,男人女人,插足愛情,堕落重生,幡然悔悟,破鏡重圓。

無聊得厲害,全都是讓徐敬棠厭倦的橋段。可那晚他竟然就那樣靜靜的看完了,他坐在戲院裏,放電影的光從他頭頂劃過,像是流星的尾巴。電影機偶爾會咯吱咯吱的響,而他恍若未聞。

他望着幕布上眉如遠山的漂亮女人,腦海裏卻全都是那個傻氣又倔強的女同學——

想她為什麽那麽傻,自己明明很優秀,可偏偏看不到,偏偏還是想要成為別人。

“督察長大人好品味啊,這是老片子了。”戲院經理仍舊拍着徐敬棠的馬屁,“這片子從前最紅火,帶子磨壞了好幾盤。結果如今阮小姐沒了,這片子也沒人看了。得虧您是來我們國泰了,我們還存着一盤帶子,不然這別的地方您還真咋不到。”

戲院經理誇誇其談着,本不在意的湧星聽到他的話卻是十分驚訝地擡頭看了他一眼,“沒了?阮小姐沒了?”

“是啊。”戲院經理見她好奇,立馬回答,“死了好幾年啦,您不知道麽?阮小姐死後好風光的嘞,多少電影界的名人給她擡靈,诶呦呦,老氣派了。”

“好了,去放片子吧。”

徐敬棠擔憂地看了失魂落魄的湧星一眼,揮手趕人了。戲院經理滑頭地看了看兩個人,也明白過來了立馬賠着笑腳底抹油跑了。

“你知道她怎麽死的麽?得了病?還是意外?”

電影還未開場,湧星的聲音從黑暗裏響起,有些失望但還算平靜。

“都不是,是自殺。”

徐敬棠有些擔憂但仍然如實相告,對面的人沉默了許久,“割腕?”

“不是,安眠藥,報告上說吞了三瓶安眠藥。”

他說着,湧星仔細地聽着,末了竟點了點頭,“嗯,她那樣漂亮的人,估計也沒法忍受自己死後太不體面。”

“真難以想象,她那麽纖弱的女人,喉管竟能咽下那麽大的藥片。”湧星嘆了口氣,似乎十分惋惜,“不過這事一出,她想要死後清靜也不可能了,滬市那些撰寫三角插足的桃色小報怎麽會放過她。雖然不太理解,但是既然發生了,無論如何還是要體諒她。”

湧星的聲音很溫柔,然而徐敬棠卻是聽得心裏一驚,“你吞過安眠藥?”

“啊?”

湧星沒想到徐敬棠竟然角度如此刁鑽,沒想到她說着別人他卻關注她有沒有吞過安眠藥。她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笑,又擡頭望着徐敬棠無奈道,“徐敬棠,你到底有沒有好好聽我說話?”

然而身邊的徐敬棠卻是一臉嚴肅,寸步不讓地逼問,“陳湧星,先回答我。”

“曾經吧,只不過那時候事多,晚上睡不着覺,有時候會吞幾片。這麽兇幹嘛?”

湧星總覺得跟徐敬棠坦白自己的心裏路程是個有些奇怪的行為。她沒有騙徐敬棠,當時她獨自一人剛到日本,而又無法從陳玄秋的死中走出來,一個人躺在床上滿腦子都是血、子彈,還有陳玄秋倒下時睜大的眼。

實在沒辦法了,只得找醫生開了藥,實在忍受不了的時候再吃上一片。她是有節制的人,即使無效,也只吃一片。真奇怪,幾千個痛不欲生生不如死的日日夜夜,湧星卻從沒有一個想過一了百了。

“以後不許吃,聽到沒有?”

徐敬棠粗聲粗氣地斥責。

“早不吃了。再說了,遵醫囑完全沒問題的。你知不知道失眠有多痛苦啊。”

湧星有些哭笑不得。

“那也不許吃。”

“好呗,不吃就不吃。”

湧星翻了個白眼,真是的,跟個小孩子似的。

作者有話要說:

湧星是自卑的,可又是幸運的。陳玄秋拯救了她可同時毀滅了她,他讓她無地自容,讓她覺得自己一無是處。所以年輕的時候總是時刻懷疑,想成為世界上任何一個人,卻唯獨不想成為自己。可她又是幸運的,因為自始至終徐敬棠都是堅定地選擇了她,并且了解她全部的好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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