拜訪
慶元三十四年夏。
襄陽府衙受到诏令,再次加收一成兵器稅,滿大街的百姓哀聲怨道。
去年邊疆打仗,大魏朝的鎮國大将軍被契丹耶木真斬于馬下,十萬大軍死傷無數,最後只剩下四萬六千将士躲回關內。
崇文帝不死心,再次出兵,又一次被契丹打得落花流水。
今年還想卷土重來,遂再次征收兵器稅。
譚意在店鋪裏聽客人說了幾嘴,無非就是咒罵崇文帝不當人,實在不行就讓兒子上位當皇帝。
她禮貌的讓掌櫃的把客人請了出去。
這些話可以在大街上說,但萬不能在她家店鋪裏說的。
張掌櫃把賬本堆放在一旁,“姑娘,這個月的營收又長了十兩。”
別看多了十兩很少,放在這種偏僻小店鋪已經是了不得的收入了。
譚意點頭:“皇帝又加征稅收,日後鋪子應當不會如此熱鬧了。”
自從去年及笄後,譚意便學着掌家,自此俞家二十家鋪子都是她在管,每日看賬本看的頭昏眼花。
這間小茶鋪位置偏僻,她平日裏基本不回來,但半年巡視鋪子時各個鋪面都會走一趟。
張掌櫃笑咪咪道,“不會的,姑娘聰慧着呢。”
譚意苦笑。
與掌櫃溝通完店鋪常見問題後,太陽開始西沉。
譚意拖着疲憊的身子上了馬車。
回到俞府,天色已經昏暗,黑幕下的樹木影影倬倬,瞧不真切。
湖光榭燈火通明,院子有兩三個婢女在清掃院子。
“給我端碗糖水,冰的。”譚意有氣無力吩咐
進了屋,譚意徑直向着榻去,她癱在榻上。
內室珠簾被撥動,珍珠碰撞間發出悅耳聲響。
仲夏拿着紅蓋頭丢在塌上,語氣憤憤,“姑娘,明年二月便要成親了,滿打滿算不過才半年,姑娘紅蓋頭才繡了一點點。”
仲夏舉起紅蓋頭,露出譚意只繡了一片的牡丹花花瓣。
“姑娘可不能如此懶惰,不然日後嫁去官府是會被人嫌棄的,會說夫人沒有教好孩子。”
譚意十五歲及笄禮後,便與官家二公子官子謙定下親事,等她守孝三年後便成親。
今年十月守孝結束,成親日便定在了明年二月,據今七個月。
譚意睜眼掃了一眼,聲音疲憊,“仲夏,我心裏有數,你先下去吧。”
此刻,春花正好端着綠豆湯進來,聽見仲夏質問的語氣,眼底閃過幾分驚訝。
她道,“姑娘,綠豆湯來了。”
“你先下去吧。”仲夏撇了春花一眼。
“是。”
“姑娘。”仲夏道,“奴婢是為了姑娘好。”
半年巡視一次鋪子,這段日子譚意一直都在外面,跑的腰酸背痛,看賬本看的頭昏眼花,心下本來就煩躁,受不得一點刺激。
仲夏還跟教訓學子一般訓斥她,譚意心裏窩火。
“出去。”譚意睜開眼,目光冷冷落在她身上。
仲夏吓了一跳,“姑、姑娘?”
“叫水,滾出去。”她面無表情吩咐。
等仲夏出去後,譚意重新叫了春花進來。
……
俞家後花園很大,好幾條小道環繞,園子寂靜,蟲鳴時不時叫喚幾聲。
仲夏提着燈籠穿過一條條小道,一路上都在忿忿不平。
譚意小時候還算是乖巧。說讓幹什麽就幹什麽,從來不會忤逆她。
自從三年前從六善村回來後,就不聽話也不乖巧了。
“呸!不過一個客居的表姑娘,真當自己是主子了。”她憤恨道。
仲夏罵罵咧咧回到住處,她娘親在燭燈下縫衣物。
蕭萍是夫人的奶娘,自小便陪在夫人身邊,很得夫人看重,在俞府有自己的一套小院子,仲夏便跟她住在一塊。
見到最親近的人,仲夏心底的委屈冒出來。
自己明明是為了譚意好,她竟然這般兇自己。
“娘親。”
仲夏摟着她,臉蛋蹭蹭她的肩膀,蕭萍不得不放下手中的針線,把人攔在懷中:“怎麽了這是?”
“還不是表姑娘,她蓋頭只繡了一點,我勸她得快些繡,不然怕趕不及,結果她還責罵了我,說我多事。”
“夫人有心磨砺姑娘,這一次鋪子莊子的巡視全讓姑娘去幹了,你沒瞧見姑娘都是早出晚歸的?”
“估計是累的夠嗆,平日裏沒有要緊事便不要去觸姑娘黴頭,活該你挨罵。”
蕭萍把自家女兒摟在懷裏,說着細碎的道理:“姑娘十七歲了,早便不是小姑娘了,你別總拿對小姑娘的态度對待她。”
“這兩年姑娘掌家,從未出過大錯誤。姑娘有自己的主意,凡事順着她便是。”
“你瞧瞧季冬,她向來會順着姑娘,現下姑娘都願意給她放權,你怎麽不知道學學呢?”
仲夏抱怨:“她不喜歡我。”
當時她明明服侍公子的,結果表姑娘一來,她直接就被安排到湖光榭做差事了。
仲夏想要呆在公子身邊。
“姑娘為人也随和好說話,從不會為難下人,你只需要幹好自己的事情,姑娘自然會喜歡你。”
況且無論姑娘還是夫人,看在她的面子上都會對仲夏寬和幾分。
可自己女兒不争氣,能怎麽辦?
“娘。”仲夏搖着蕭萍的衣袖,“姑娘才不是表面看上去一樣呢,她很有心機,而且還會裝。”
“仲夏!”蕭萍拂開她的手,冷眼看着她,“你知不知道你在說什麽?”
蕭萍沒想到她女兒竟然會講出這麽不過大腦的話。
“娘。”仲夏撒嬌。
蕭萍冷着一張臉,站起身道,“我得回去侍奉夫人了。”
“日後這種話要是讓夫人聽到了,我都救不了你。”
仲夏委屈,怎麽沒人相信她?
……
沒日沒夜忙活了一個月,莊子和鋪子的事項都整理好了。
官家帖子遞好幾次了,總該抽出空去一趟。
譚意換好衣服。
季冬和仲夏都候在等在門口。
仲夏上前一步道,“我陪着姑娘去吧。”
“季冬跟我去吧,你留下來看着院子。”
看着譚意離去的背影,仲夏握緊拳頭,呼出一口濁氣。
譚意和蕭潇乘着馬車去往官家。
到達官府時,正好巳時三刻,時辰剛好,不算晚也不早。
管家領着他們進去。
官家老爺在府衙任同知,同姨夫關系很好,當年她和官家定親,也算是親上加親了,這兩年兩家來往密切。
正廳中坐着不少人,官家老太太和官大娘子一衆女眷都在。
“可算是來了。”官老太太招呼她們坐下,吩咐道:“來人,去把冰凍好的糖水端上來。”
譚意乖巧跟在蕭潇後頭,一一喊人。
“這段日子可忙壞了,瞧着瘦了一些。”官老太太讓譚意坐在身邊,慈愛的握着她的手,道:“咱們阿意是有能耐的。”
官老太太可聽說了,這兩年她掌家,平日裏從未出過大錯,現下處理起鋪子莊子的事也是井井有條,是個很不錯的。
蕭潇神情驕傲。那當然,自小譚意就被夫子誇聰慧的。
幾人輪番贊揚起譚意,弄得她頗為不好意思。
閑聊了片刻,官大娘子說起正事。
她眉眼含笑:“今日找蕭夫人來,是老大在金陽山冷潭釣到些金陽魚,請了襄陽金勺師傅到府裏掌勺,便讓你們過來嘗嘗鮮。”
“那我可有口福了,實在不怕笑話,在襄陽住了這麽些年,還很少吃金陽山的魚。”蕭潇附和道。
譚意笑。
她吃過幾次金陽魚。
金陽山有個千年老潭,裏面的水又冰又冷,生長着一些渾身晶瑩剔透的魚,肉質緊致鮮美,沒一點腥味,被人們成為金陽魚。
兒時有一段日子,表哥異常執着金陽山的魚。
日日去垂釣,吊了兩個月,只吊到過一尾,可把他高興的蹦出三尺高。
但是這些年,金陽魚成了貢品,只能進貢到宮中,尋常人吃不得。
官大娘子笑道,“上京的一個貴人到這邊辦事,皇帝口谕他可以垂釣,我家大郎與他交好,我們便也沾了光。”
“原來如此,那今日我也跟着沾沾光。”蕭潇笑。
上京的貴人蕭潇在府中見過。
皇帝吃丹藥吃壞了身子,又貪生怕死,便派遣人來襄陽來褚神醫。
前段日子,辦皇差的大臣來過俞府,也送了幾尾金陽魚,但是老爺沒要,沒曾想在官家能吃到,也算是彌補遺憾了。
剛說沒多久,管家便禀告說,二公子下學回來了。
腳步匆匆,一雙靴子跨過門檻,官子謙響亮的聲音傳來,“見過老祖宗,母親二嬸。”
“見過蕭夫人。”
穿着藍色長袍的清秀男子站在正廳中央,躬身行禮,他長着雙圓眼,皮膚白皙,看着稚嫩。
官子謙趁着見禮時,偷偷往譚意那兒窺上一眼。
由于還在孝期,她穿的尤其樸素,一身月白色的衣裙,雖然未施粉黛,依然好看的讓人挪不動眼。
他們已經好久未見了,官子謙想她想的緊,有時候上課出神都是她的身影。
幸好明年二月就要成親了。
瞧見官子謙癡癡看着譚意,官老太太打趣道,“真是沒出息,眼睛都黏阿意身上去了。”
一對即将成婚的未婚夫妻,這種打趣還算合禮數,大家笑得和善。
官子謙耳尖透紅,“祖母莫要亂說。”
官老太太道,“我亂沒亂說你心裏有數。”
“我也不霸占你的未婚妻了,現下園子裏的荷花開的正好,子謙,帶阿意去逛逛。”
蕭潇愣了一會兒,道,“是不是太熱了。”
現下正是午時,日頭升得老高,毒辣的很。
官大娘子道:“沒事,一路過去都有屋檐,讓年輕人出去玩玩。”
蕭潇笑容淡了些。
官子謙站在一旁,圓溜溜的眼睛看着她,像跟大人讨糖吃的孩童。
譚意只能起身,跟着官子謙出去。
官子謙揮退下人。
與譚意并肩走在長廊中。
“聽說你近日很忙,需要看顧好自己的身子。”官子謙道。
“會的。”譚意問:“你功課如何。”
“還是學院第一,夫子都說我聰慧,阿意,明年我一定會高中的!”官子謙再三保證。
譚意笑。
官子謙為人聰慧,在讀書上也能靜下心來,能願意用功。
官家的長廊延伸至後花園,兩人有一句沒一句說着。
官子謙目光落在譚意垂落在身側的手,白皙修長。
他伸出手緩緩靠近,正當要觸碰到之時,譚意道,“到了。”
官子謙快速收回手,若無其事摸摸自己的鼻尖。
心底有些失望,就差一點就牽到了。
沿着回廊一路走過去,到達後花園的亭子中,後花園樹木多,遮擋了一些陽光,再加上前面假山隔絕熱氣。
偶爾有風吹過來,還算涼快。
譚意坐在美人靠上。
七月時節,白的粉的荷花開得正好,嬌豔欲滴,池底還養着衆多黑紅錦鯉。
看到來人,很有靈性往她這邊靠攏。
“真好看。”譚意倚着欄杆,想要伸手去夠池塘裏的魚。
見譚意感興趣,官子謙立馬去拿魚糧,誰知存放魚糧的碗空空如也。
官子謙想要吩咐下人,卻發現為了和譚意獨處,他把下人屏退了,他只能自己去拿。
“這裏的魚食沒了,阿意你稍等一會兒,我去給你拿魚食。”
譚意點點頭。
官子謙腳步匆匆離開。
譚意趴在圍欄上,對着池塘裏的魚招手。
沒多久,後花園入口傳來談話的聲音。
譚意以為官子謙拿着魚食來了。
正打算撐着身子起來,誰知道剛才還好好的木制把手突然斷裂。
因為慣性,譚意整個人往前撲去。
譚意想:完了,今日估計得顏面盡失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