我沒有可憐你

第 19 章 離開

離開

遠遠的,譚意便看到熟悉黃泥屋坍塌成了一攤攤黃泥磚,整個屋子都倒下了,一條支撐重量的梁木也橫在黃泥磚上。

七八個村民站在坍塌的廢墟上,赤手搬着黃泥磚,仔仔細細尋找人。

村裏人一向愛看熱鬧,平時芝麻大的事兒就能傳遍全村。

向大爺被壓死這種大事沒到片刻就跑遍了村子,家家戶戶都來人看熱鬧,李家門口被擠得水洩不通。

譚意被擠在人群最外圍,耳邊像是有一千只烏鴉在叫。

“聽李大娘說,是給向荊送飯,所以才被壓在下面,如果離那個災星遠點,可不是什麽事都沒有。”

“前些年說要趕出六善村,向大爺不同意,現在可好,直接把自己害死了。”

“……”

村裏的大爺大娘一人一句,吵得耳朵疼。

譚意仗着身子小,費盡力氣往裏擠,擠得發髻散開,鞋子險些掉了一直才擠到最前面。

李大娘和向荊被圍在人群中央。

李大娘哭得肝腸寸斷,向荊跪坐在一旁,低垂頭顱,默不吭聲。

她不免想起剛第一次見到向荊時的模樣,他也是這般跪坐在地上不言不語,似乎沒有什麽能夠撼動他。

“找到了!”粗狂的嗓音響起。

七八個漢子挪走掩埋向大爺的黃泥塊,露出俯扒在地上的向大爺。

他渾身沾滿黃泥,背脊上壓着一根兩手臂粗的梁木,身體的不遠處還有一碗大米飯,據向大爺不足一臂的距離。

譚意害怕,往陳景身後躲了躲。

一旁的陳景唾棄她,“又怕又愛看!”

“是讓木頭砸死的!”

“快看,向大爺是讓木頭砸死的。”

向荊身子瞬間僵硬,他緩慢擡頭看向廢墟。

一根巨大的梁木把爺爺牢牢壓制着,甚至壓得他上半身都陷入泥地中。

嗡——

耳邊突然爆發出一聲巨響,向荊什麽都聽不清了,他眼裏只有那根木頭,巨大的、刷了紅漆的梁木。

村民越說越大聲,情緒激動。

“真是、真是木頭。”

“大師果然沒有說錯……”

“早就說過他就是災星,偏偏有些人不信!還可憐他,這種人有什麽好可憐的!”

“可憐他,死的就是你自己!”

“……”

周圍一人一句說着,譚意也想起當時林大妞說的話。

她全然不信,這很明顯就是意外。

她記得她第一次看到黃泥屋時的心情——危樓,需得遠離。

黃泥屋殘破不堪,早就搖搖欲墜,沒倒在暴雨之下就夠結實了,現在倒下完全在意料之中。

“不是這樣的。”她喊道。

然而她的聲音淹沒在村民的驚嘆聲、咒罵聲中,完全沒有起到任何作用。

她氣得跺腳。

再說李大娘,在聽到村民的話之後,整個人似乎魔障了,一動不動。

她想起十年前那個游方道士的話,他說向荊是個極為不詳之人,誰沾染上他的氣息,誰就會出事,輕者倒大黴,重着慘死。

她的兒子在水中被淹死。

她的丈夫是什麽時候身體不好的?

自她兒子死後不久,向德的身子就開始衰弱,這幾年沒過一日安生日子,直至今天,因為給那個喪門星送飯也被房梁壓死。

好好的一個家因為這個喪門星都不成家了!

直到聽到有人叫喚,李翠花才回過神,渾身一顫。

她轉頭,惡狠狠瞪着向荊,抓起一旁的掃帚,狠狠抽在他身上。

“我要打死你這個害人精,不得好死的東西,當時我兒是瞎了眼才從人販子手中買了你!結果你害死他不算,還害死他爹!”

“怎麽死得不是你!害人不淺的東西,你就該去死……”

掃帚是用竹子編制而成,在抽打過程中,漸漸散架。

李大娘覺得還不解氣,抽出最初的竹條,鞭打在向荊身上。

無論李大娘如何鞭打他,向荊就跪坐在地上,一聲不吭,生生受着。他露出來的臉頰、手臂一條條紅痕,有些甚至蹭出血,一直往下流。

譚意捂着嘴巴,不忍別開目光。

怎麽打下去,阿荊哪還有命?

李興民大步上前拉開李老太,安慰道:“李大娘,現下還是先把向叔安置好再說吧。”

李大娘丢了竹條,坐在地上捶胸頓足痛哭。

李叔和幾個身強力壯的阿伯把向大爺擡出黃泥堆,放在平底上。

譚意鼓起勇氣看上一眼。

向大爺臉色蒼白透着青色,看着怪吓人的。

李大娘撲上去,扶着向大爺的肩膀哀嚎,哭得肝腸寸斷。

看着毫無氣息的老人,向荊咬着拳頭,肩膀劇烈抖動,哭得泣不成聲。

以後就這樣只有他一個人了……

李大娘哭完後,又扒在向荊身上又打又罵,恨不得他一同去死的模樣。

李興民急忙拉住李大娘,又勸:“嬸子,現下要緊得還是把向叔安置好。”

“安置?有什麽好安置的!”李翠花擦幹眼淚。

活着要她的銀錢,就連死了,都還要從她身上摳搜出一筆銀錢來。

“直接裹上一張涼席丢山裏去。死都死了,還要求什麽!”

李興民沉默,也不是沒有窮人家一張席子裹着屍體就下葬的,但他們鄉下人一般看重都祖先庇護,好些貧窮人家就算是借錢也得把這葬禮也辦了……一張席子實在太過簡陋。

“我有銀錢,可以安葬。”一旁的向荊開口。

剛才大哭一場,現下聲音嘶啞低沉,他看着李大娘,“我有銀錢,讓爺爺好好安葬。”

李翠花狠毒了這個害人精,但她不會跟銀錢過不去,她冷冷道,“那你就出錢安葬吧。”

向荊看了好幾眼向大爺的屍體,才轉身向着村尾去,飛奔着離去:“我去拿銀錢。”

李大娘眯着眼睛。

他就說這個小崽子有另外藏錢之處,不然她怎麽翻找都找不到一文錢。

沒過多久兒,向荊揣着一個玄色錢袋子匆匆跑來。

“這是銀錢,夠給爺爺下葬了。”

李翠花一把拿過銀錢塞進內衫,随後攥着向荊的手就往村口去。口中大罵:“你這個喪門星,殺千刀的,跟我去裏正那裏!我要把你逐出李家。”

李大娘臉變得實在快,譚意都沒有反應過來。

不僅李大娘不待見,在見識到向大爺慘狀後的村民,也紛紛要趕向荊出六善村。

……最終,向荊被驅逐出李家,牽出李家戶籍,但念在他尚且年幼,還不到十五歲,留在六善村後山生活,成為後山守山人,每年依法繳納山稅。

村民們對這個結果還算滿意,沒再逼着譚延做主。

向荊低着頭離開堂屋,跨過門檻時,用五顏六色針線縫制的鞋子異常紮眼。

譚意這才注意到,他用縫制衣服的線去縫制開膠的鞋子,五顏六色的線條穿插子白底黑面的布鞋上,顯得很滑稽。

譚意眼眶酸澀,心下思緒萬千。

她長這般大,能記住的事大多是在襄陽俞府生活的日子。

她見過許多人,她們臉上都挂着得體的笑容。

冬日穿着的冬衣保暖舒适,每人必有一件禦寒的大袍,袍上繡着各式各樣的花,他們在冬梅園裏吟詩作對,春日,他們穿着布料舒适的綢緞,在郊外野炊,去寺廟上香……他們五指不沾陽春,他們的鞋底永遠不會沾上泥巴,甚至比這裏的人衣服都要幹淨。

這就是人各有命嗎?

譚意不懂。

……

四月二十二,黃道吉日宜下葬,李叔和其他七個壯漢擡向大爺的棺入山。

村裏辦白事,譚延嫌棄晦氣,不讓譚意和陳景去。

李嬸回來說,李大娘不讓向荊去送葬。

聽說這個消息,譚意難受得一連好幾日胸口悶悶的,堵得慌。

向荊應該是極為重視他爺爺的,可惜他連送他爺爺最後一程都沒有辦法。

向大爺落葬後,村裏似乎并沒有任何變化。

老大爺老大娘還是時常坐在村口的梧桐樹下,他們的談論的事,從向荊确實是個災星變成了村裏的劉嫂子家的女兒找了個好夫婿、誰家的狗咬人賠了多少銀錢……

譚意覺得無趣。

她蹬蹬跑去關上窗,不想聽那些人講話。

譚意無心練字,出了屋子。

院子裏曬滿了東西,桌椅、棉被、以及幹菜、腌鹹菜、蘿蔔幹等,簸箕占據了整個院子。

下了一個月的大雨,屋裏潮濕到處都是水汽,現下好不容放晴,李嬸恨不得把屋頂的瓦片掀開,讓屋內也曬曬太陽。

譚意蹲在院子裏翻菜幹,力圖讓每一根菜幹都沐浴到日光。

剛翻完菜幹,就看見陳景進來。

她每次在學堂都愛講話,平日上課不聽講,這幾日沒下雨後,她就被梁夫子抓到他家不做功課,陳景可積極了,日日都跑去梁夫子家,早出晚歸的。

“你回來了?”

聽到譚意悶悶的聲音,陳景沒好氣道,“又不是你被趕去後山,你耷拉着臉做什麽?”

譚意實在對向荊太上心了,陳景眉心一跳,她雙手抱着胸,詢問,“你是不是喜歡向荊?”

“你在胡說些什麽!”譚意惱怒看着她,她怎麽什麽話都說。

陳景松一口氣。

她就說,向荊又矮又瘦的,長得還難看,怎麽會有人喜歡他。

“我只是覺得他可憐。”

陳景沒好氣,“你是真不懂事!可憐的人多得去了,你覺得你爹不可憐?死了婆娘,前幾年你在襄陽,想要見你一面都難,每年巴巴得去見你,這不可憐?我娘……我娘早死了,攤上個死鬼爹,小時候還被賣到花樓,被打了個半死,我不可憐?”

“你怎麽不可憐可憐我,給我十兩銀子就可以了。”

譚意:“……”

雖然陳景說的有道理,但向荊的可憐她是一樁一件看在眼裏,難免會覺得他是世上最可憐的人。

“你又不是大慈大悲的觀音菩薩,你操心那麽多幹嘛。”

譚意不說話了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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