闖禍
向荊生了一雙好看的丹鳳眼,睫毛濃密微翹,襯得那雙眼兒更加潋滟,他的鼻子又高又挺,只是臉頰太過于消瘦,顯出幾分刻薄。
兩人面面相對。
向荊手中拿着木桶,看着不問自闖的小姑娘,她杏眼瞪得很大,活像見了鬼一般。
他今日遇上個衙門差役,把他的木雕全買走了,他才得以這般早回來。
昨日背過重的紅薯傷到背脊肌肉,時不時隐隐作痛,他原本打算躺上一陣再去後山砍些木頭,還沒躺上一會兒,牆外便傳來說話聲。
眼看樹枝茅草就要掉到身上,他翻身下了床。
向荊把她們的所作所為看到眼裏。
村裏人總喜歡欺負他這個災星為樂,向荊早習慣了。
他既無處可去,也沒有足夠的銀錢,只能忍耐這種日複一日的日子。
面前的小姑娘給過他一床被子,向荊沒打算跟她計較。
他向前一步。
對方像受驚的鹿,猛地退後。
這……這裏是向荊住的地方!
譚意臉色狼狽,她看向周圍。
不大的黃泥屋堆滿柴火,只餘下的一小塊地方堆着厚厚的茅草,茅草上是一床黃硬的棉被,棉被上是她熟悉的小被子。
被捅下來的枯樹杈茅草和一堆堆的髒雪散落在被子上,把被子弄髒弄濕。
……這是她們幹的。
又羞又怒,緋色從脖子蔓延而上,占據譚意整張臉。
想到剛才的所作所為,她愧疚得低下頭,一時不知該如何是好。
餘光中看着向荊走近,譚意擡頭看去。
向荊瘦得脫相,本就吓人,現下面無表情的樣子,更像是來讨債的厲鬼。
任何人的被子被惡意弄濕肯定會生氣,害怕他揍人,譚意一退再退,退出了木屋。
向荊把木桶放在屋外。
譚意呆呆看着他的手指,又紅又腫,粗糙幹裂。
直到黃泥屋的木板門關上,譚意才反應過來。
她像個提線木偶一般,提着木桶,游魂似的出了李家。
“是不是向荊打你了。”見呆滞的譚意,陳景滿臉怒容,她撸起袖子就要往裏頭沖,“那個掃把星竟敢打人,看我不弄死他!”
一個木桶阻擋了她的路。
譚意轉身,默不吭聲向家去。
陳景急壞了,一把拉住譚意不讓她走,“你見鬼了!他要是打你了,我們去打他。”
陳景自小就摸河掏鳥,做慣了農活,手勁很大,以譚意小鳥的力氣根本掙脫不開。
譚意蹲在地上。
她想着向荊紅腫的手,想着明明很勉強卻為了二十文錢背一袋子紅薯的向荊,還有站在昏暗柴房中髒亂黃泥屋站着的他。
內心的羞愧幾乎把她淹沒,譚意眼淚瞬間掉下來。
明明她們把唯一可以禦寒的被子弄濕了,為什麽不打她?甚至都沒有罵她。
打她一頓,譚意心裏還能好受點。
譚意越發愧疚,心裏那股氣也沖上來,突如其來的力氣讓她狠狠甩開陳景的手。
她轉身就跑。
譚意跑的很快,轉眼就跑遠。
陳景急急忙忙去追她。
要是這愛哭鬼這麽哭着回去,她一定會被罵死,到時候全家人都會說她欺負了剛回來的表妹。
譚意也不知道自己哪裏來的力氣,一口氣沖到屋內,她反手就把門栓上了。
譚意衣服都沒有脫就滾在床上,拿被褥蓋着頭。
她聽到屋門被拍得啪啪響,又聽到季冬的聲音,再然後就沒有了聲音。
譚意躺在床上胡思亂想,一會兒想到如果向荊被凍死在那個破爛的黃泥屋裏該如何是好?一會兒疑惑為什麽向荊不揍她一頓?為什麽要把木桶還給她?
愧疚感壓得她喘不過氣,譚意在被子裏哭了半刻鐘,哭得口幹舌燥。
實在渴得厲害,她下床拿着茶壺去堂屋接水。
剛把門打開一條縫,一雙胳膊肘把門頂開。
譚意使勁去掰陳景的手,試圖把她的身子推出去。
譚意力氣不敵陳景,再加上拿着個茶壺,陳景還是把門打開了。
陳景張開雙手堵在門口。
看到譚意腫成核桃的雙眼,她一陣煩躁。
不就是撿了個桶,哭成這般?她實在不懂這個襄陽來的表妹。
“你又哭了!下次我自己去撿行不行?”
見譚意低着頭默不作聲,陳景又問,“是不是向荊打你了?你怎麽跟個悶葫蘆一樣!”
“你。”
譚意想到陳景讓她幹那些事情,心底又難受起來,她擡眼瞪着陳景,“就是你欺負我。”
陳景覺得她無理取鬧:“我什麽時候欺負過你?”
“你為什麽叫我去幹壞事。”譚意想到向荊,心下極為難受。
“向荊偷了林大妞家的臘肉,我們只是幫林大妞教訓一下他。”
“他又沒偷我家臘肉,我不要去教訓他。”譚意小聲補充道,“他的床全濕了,都不能睡覺了,
這天這麽冷,萬一、萬一他凍壞了怎麽辦?”
“他每年都沒有凍壞。”陳景反駁。
譚意過不去心裏那一關。
她只要一想到黃泥屋裏的場景就沒辦法忘記。
她真的沒有想到向荊會住在那麽破爛的地方,春山路的小狗都還有一個窩,他連一張床都沒有。
見譚意又一聲不吭低着頭,陳景也煩躁的不想說話。
真是悶葫蘆!
她揮舞起拳頭,瞪着譚意惡狠狠告誡道:“明天舅舅回來,你要是敢說,我就打你。”
譚意委屈。
她想回襄陽,她不想待在這裏。
……
冬日天黑得早,不過酉時屋內掌起燈,東廚煙囪炊煙升起,沒入黑幕。
譚家屋內陸陸續續點燈,昏黃的燭燈映照在窗戶紙上。
俞世安提着七八個木雕,晃進譚意的屋子。
她正坐在圓桌前,手中執筆寫字。
俞世安看了半晌,沒見譚意寫下一筆。
她神情呆滞,落在字帖上的目光虛無一片,沒有焦點。
這是有什麽心事
俞世安挪到譚意身後。
桌面上放着顏真卿的字帖《顏勤禮碑》。
《顏勤禮碑》是顏真卿晚年所寫,結字端莊,骨架開闊,一橫一撇皆有氣勢,跟以往譚意所練得字帖并不相似。
譚意許久沒回神,俞世安終于出聲,“在想什麽?”
譚意回神,看到俞世安彎着腰站在她身旁。
看到俞世安那張熟悉的臉,壓在心底的委屈湧上來,譚意聲音哽咽,忍不住質問:“表哥,你去哪兒了?”
為什麽把她單獨留在這兒?
俞世安摸摸她的頭,柔聲道:“怎麽了?表哥今日去衙門了,去找縣老爺詢問些東西。”
“那昨日呢?昨日表哥也不在。”
“昨日送楊大夫回襄陽。是不是受委屈了?”
譚意搖頭,低聲道,“這字難寫。”
她的謊話并不高明,一眼就能看穿。
只是她不想說,俞世安并不想逼迫她。
“現下天色昏暗,明日再練,免得壞了眼睛。”俞世安收拾好字帖,放在一旁,把藏在身後的木雕一個個擺在桌子上。
“今日送經過縣裏,瞧着這玩意新奇可愛,便買來給你。”
七八個木雕一字排開,有活靈活現的鹿,也有正在吃草的牛,躺在大樹下看書的孩童……模樣大不相同,姿勢多變,無論是動物還是人,都雕刻得神似萬分。
譚意瞧見一個萬分熟悉的小鹿,小鹿正撅着屁股,想要往脖子上挂鈴铛,跟馬車上的挂件一模一樣。
譚意細細端詳,稱贊道,“雕刻得可真好。”
俞世安點頭,“可有開心些?”
譚意點頭。
“阿意一人玩不了那麽多,得拿幾個給你表姐。”
日後阿意和陳景免不了多相處,還是和睦些較好。
譚意笑意落了些,她不情願嗯了一聲。
“今日你爹有公事宿在縣裏,明日帶着你去縣裏逛逛,縣裏熱鬧的緊。”
譚意喜上眉梢,開心應下。
“阿意今天開心嗎?在六善村呆得可還習慣?”
譚意目光盯着木雕,眼睑微顫,半晌她道:“開心。表姐今日帶我出去玩,認識了一些小夥伴。”
“開心就好。”俞世安捏捏她的臉頰,“但阿意可不能荒廢了學業,日後每七日都得讀一本書,讀完需得給表哥說說書本講了什麽。”
“啊?”
譚意不大願意,表哥比襄陽的先生還要嚴厲,她小聲道,“姨母說了,女子無需讀那麽多書。”
姨母寵她,府裏的先生也只教她識文斷字,對她一貫寬宥,除了寫字外并沒有過多要求。其餘日子,她都是在府裏和季冬、仲夏玩踢毽子,偶爾出去逛逛,游湖……
聽到譚意的反駁,俞世安不為所動,“這兒沒有你姨母,只有我,你得按照我的規矩來。”
母親覺得姑娘家字體清秀端莊便可,無需過于看重,但俞世安并不贊同。
字能練人,也能磨人,他希望譚意能有一定的心性,無論在情形下,都能安然處之,心中有自己的天地。
譚意拿眼兒偷窺俞世安,他坐得筆直,一頁一頁翻動着《顏勤禮碑》。
他手指白皙修長,動作儒雅,好看得緊。
倏地,她對上俞世安的眼睛,譚意若無其事收回目光,收起心中的小九九。
“表哥好看嗎?”
聽到俞世安的詢問,譚意毫不猶豫點頭:“好看的。”
因為俞世安,俞府的門檻都要被媒婆踏破了,遺憾的是,她表哥心若磐石,不為所動,都要弱冠了還沒定下親事。
俞世安敲她的額頭,警告道:“不要想什麽歪心思,老老實實把表哥安排的做好。”
話都說到這個份上,譚意只得不情不願應下。
別看表哥平日裏好講話,但他總有方法治她。
“好了。阿意早些睡,休息好了明日逛縣裏。”
“好。”
譚意看着緊閉的門,把七八個木雕摟如懷中,全塞進衣櫃裏。
她一個都不會給陳景。